陌生外来的身体,赋有阴阳、天眼、丹田、气海,身体被刻画、镌刻、标记、塑造成微观世界、无垠星海:不谙灾难。陌生外来的身体被保护起来,免受裸体的重压,致力于从内部寻找自己的中心,在被标记渗透的皮肤下,将自我感官禁锢在单一、空洞、无感的感觉中,身体得到了解放——活泼纯粹的光点完全从内部发散而出。

— 让·吕克·南西,《Corpus》

我们的身体如今只存在于我们的仪式,或共同的消遣、进食、睡眠、清醒,以及为填补其间的空白而盯着的智能手机屏幕——多年的同居共生,提供了一场让时间之轮继续转动的仪式盛宴,我们有意识的共同存在已被剥去外皮,变得憔悴难辨、营养失调、饥饿节食,这是意义深远的加速时代,它属于#后全球化,#后互联网、#后知性主义、#后新自由主义、#后欧盟、#后时尚、#自拍、#跨政治、#性感、#健康、#美臀、#健身、#素食、#超级-、#小野洋子、#前卫、#share4lov、#like4like、#美图秀秀、#话题标签……这是#同舟共济#的时代:

我们睡去。

我们醒来。

我们睡去。

我们醒来。

我们看着屏幕中的自己,观察、评论、美颜、微笑、沉溺、堕落、破坏……我们看到了什么?往往是:修长苗条的身体、白皙亮泽的皮肤、闪亮的眼睛,粉嫩的薄唇……柔焦的“美女/伪娘”,“帅哥美女”;或者说,被主流媒体的“理想美人”形象催眠的迷茫生物们,思索着:究竟什么样才是“完美美丽的”人体? 

那么,这种“理想人体”的形象又从何而来?

人类历史上最为“著名”的理想人体形象可能是列奥纳多·达·芬奇在1490年幻想出来的《维特鲁威人》。《维特鲁威人》作为代表“理想人体比例”的画作,可以说,是文艺复兴时期 “完美人体”的第一次标准化,并深刻地影响了当代身体政治的社会政治状况——“维特鲁威人”所代表的白人异性恋男性身体的原型,最终在全球父权制体系中占据了统治地位。当早期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逐渐被现在的技术资本主义取代时,“维特鲁威人”的身体标准化也经历了一系列的转变。“维特鲁威人”的表现形式变异成某种抽象的“完美人体”,并通过各种以消费为目的、以利润为导向的商业产品而得以实现。这样一来,原初的“维特鲁威人”就淡出了这场资本主义戏剧的后台,“完美人体”的形象不仅仅局限在性别化男性的范畴内,而是出现在时尚杂志封面、真人秀节目、美容院橱窗、地铁站广告、Youtube频道、Tiktok流媒体……不断地复制自我陶醉的白人男性幻想并将其商品化。  


然而,尽管“维特鲁威人”的信仰将所有身体都变成了影像、产品、投射、物质消费,矛盾的是,所谓的“维特鲁威人”似乎从未在现实中真正存在过。在这一意义上,完美人体的标准化只是基于达·芬奇自我投射的数学幻觉,且粗暴地将人体简化为表面和几何形状的符号。现代所谓的“美女/伪娘”“帅哥美女”也是如此,他们通过整容手术或美颜将自己“标准化”,成为不存在的“理想人体”。如此一来,他们的身体就成了外表主导的商品,为隐藏的“维特鲁威人”创造利润,而与身体相伴而生的原始化身似乎被永远封印于表面之内。

但真的是这样吗?

我们大可将人的身体视作风景,有山,有湖,有林,有居所。正如《内经图》描绘的那样,上半部分是大脑,宝塔代表喉咙。下面是肺(漩涡)、肝(桑林)、心(织女)、肾(稻田)、腑(炉火正旺的丹鼎),流动的能量被太极的飞天符号所包围。 


身体本身就包含了人类在自然界中可能遇到的一切:水、火、气、土、兽、人,如泡影似的凝聚,不可言说的不确定性,以及被赋予智慧的神秘液态能量。身体成了宏大的星座,在天体巡行中降落到地面。摆脱了一些以太的同时,身体作为“异种”(exote)等待着“她”、“他”、蝴蝶、外星人、“我”的探索,他们——被恼人的(气)触摸欲所激起——已准备好进入崭新的世界——内在的野生世界,皮肤下的综合体,正在上演宏大表演的身体内部的冒险。“异种”(exote)最终可能会嬗变为某种意义深远的内在、隐秘、不言而喻而具有启发性的东西——由内在的蜕变转化为元小说的“降临”。


我们没有身体。


我们就是身体。




注:此文发表于iweekly周末画报《超体》特刊